那橋就藏在這些山的深處,在這山與那山相接的地縫深處。地縫是一道蜿蜒在山間的巨大的峽谷。
生命中很有一些時候,我常在路上行走。當(dāng)我從遠(yuǎn)方走來時候,滿眼依舊是那些我熟悉的孤獨(dú)的山,遠(yuǎn)山、近山同以往一樣蒼茫起伏。這時,我有一種回歸的感覺,我會以為,在這個世界上,唯有沉默的山,可堪為知己。
如此想著的時候,我的目光順著山脈緩慢移動,微風(fēng)和風(fēng)中搖曳的草木,仿佛都在向我提示那些遙遠(yuǎn)的記憶。思緒迢遙,山路迤邐,爾后,高坡走完,山勢開始平緩下落,到得眼前便兀地頓住,仔細(xì)看去,兩山在低凹處相折相連,如沖如川。兩邊的坡上都有人家,樵歌互答,雞犬相聞,那光景只要多走得幾步,就可以串門說長道短。這時如果是你,你也許會毫不經(jīng)意,甩著手一搖一擺走向?qū)γ嫔狡?。但我不會,我太熟悉這里的一切,盡管我這一生只從這走過一回,但這些氣息,風(fēng),站著的樹和沉睡的泥土,都是我的故交,曾不止一次出現(xiàn)在我的夢里。
我知道你會慶幸沒再多跨一步。因為路已是斷了,路斷處下臨深淵。而我,我當(dāng)然知道,億萬斯年,路就在此處斷了。眼前的情形是:兩邊的山坡下降到此,山勢陡地束住裂開了一道地縫,地縫深達(dá)百米。峽口狼牙鋸齒般寬窄不等,天光透視下,或見黑魆魆的巉巖、白慘慘的峭壁,或見巖樹懸空斜長,臨淵站著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便有頭暈?zāi)垦5母杏X。淵底有一線碧水,沉沉幽幽不見一絲流動。間或有一頭蒼鷹在峽縫中盤旋,卻并不踅出地面,便更添了幾分幽深和令人心悸。
澗底那水叫野三河,在鄂西建始、巴東縣境內(nèi),是為二縣的分界;相鄰兩鄉(xiāng),河西是建始高坪,河?xùn)|乃巴東大支坪。
那橋就在地縫深處。那地縫深處的橋,是一座青、麻石的拱橋。
如果你不是曾經(jīng)走過一遭,怎會相信那幽深的地方有橋,有屬于人類的通途?其實,橋的故識除了這兒的山民也只有我了。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心靈漂泊不受約束的旅人,相信即是許多地方雙足無法到達(dá),心也可以自由徜徉,只要心所到的地方,就與我有緣。何況這橋,確是與我有緣呢!
是的,我與橋有緣。
每次,經(jīng)過地面上那座鋼筋水泥結(jié)構(gòu),我總想起某部外國電影,比如“卡桑德拉”和南斯拉夫電影中的橋,為什么?我沒細(xì)想。但我都會念及下面的古橋。我并不是經(jīng)常從那兒經(jīng)過,確切地說許多年才一回。當(dāng)我乘坐的長途車隆隆馳過峽谷時,我就會想,這人最乏味的事常常也就是我們眼前的、正面臨的、置身其中的這些宏大敘事、高頭講章,好象我們有多么了不起,好象這世界離開了這些,離了我們就玩不轉(zhuǎn)了——其實這地球離了誰都轉(zhuǎn)。我們道貌岸然一本正經(jīng)陪著一些人殫精竭慮制造著各種生活的語言的文字的垃圾,我們每時每刻被乏味和惡俗包圍著,卻很少去想努力著到底有什么意義。幸好在世界的它處,在被人忽視的角落,還剩一些古老的東西以及屬于明天的未知的東西還有些意思,可以使我們?nèi)ふ胰ニ枷耄梢栽跍啘嗀臅r候回歸我們的心靈的故園。
譬如那古橋,它確乎已經(jīng)處于一種被遺忘的狀態(tài),我相信除了我,已沒人再記得它。它存在的年代已經(jīng)不短,在屬于它的歲月里,沒有它簡直就不行,突然一天它就沒有用了。如今的年月許多事物皆是如此,好好地冷不然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,弄得你只能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著,嘆一口氣:樹猶如此?。?
許多年后,當(dāng)我慵懶地靠在長途車回歸故里的時候,常常這般胡思亂想。
坐車的男人女人大多是一些從山里出去又回來很是闖了些世界的人,他們有的大約見了不少世面,不停地高談闊論。我每回山里,乘長途車一坐好多個小時,總是默然坐著,思緒孤獨(dú)而渺遠(yuǎn)。同車多是些城里人或自以為是城里的人,還有一些人或許會染著赤橙黃綠青藍(lán)紫的頭發(fā),女人則喜歡讓豐白而夸張的胸若隱還現(xiàn),雖不屑于與你對話,卻不免讓人疑心她們的身份。他們自然是不會知道這橋的。知道也不會記得,也不用和他們說及這樣的思緒。
有必要記得么?只有我這個生活總在別處的邊緣人,既不屬于城里又沒了鄉(xiāng)里的根,記得古橋就成了我個人的事。
走過古橋我平生僅只一次,這也是為什么這橋會在我記憶中刻下很深的印跡。生活在此地的山民則熟視無睹,人們不總是忽略近在咫尺的東西?即使是很有價值。何況,人是一輩子,橋也有一輩子,那橋,這一輩子是已經(jīng)過去了!
我僅有的一次走過古橋是出于無奈。我記得已是許多年了,陪年邁的外公回家。想起來那都是些十分晦黯又模糊的日子,而外公又有一個讓當(dāng)時許多人都抬不起頭的身份——地主。為了省錢,我們從建始到巴東,從一個叫唐坪的地方走去鄰縣一個叫后沖的地方。那是冬月初雪時節(jié),一路上翻土地嶺、走清凌口、過大支坪、上綠蔥坡、下茶店子……約有三百余里路吧,走了三天。
記得過野三河是第一天午后,那時,如今那座大橋還沒影子。那時候,我有幾歲了呢?七歲八歲,我此時的敘述當(dāng)然只是事后的憶想。那天,我穿一雙濕透了的布鞋,站在危崖的一側(cè),面對不知深淺的峽谷,感到格外卑微。我睜大眼睛極力想看清幽暗的谷底,卻無濟(jì)于事而顯得茫然無措。雖然問過鄉(xiāng)人,已被明確地告知崖壁下有山民們長年走出的路,還是躊躇著半天不敢下腳。但后來硬著頭皮終于還是下了,沒有法子,行走在路上,這一輩子很多路再難走終歸還是得走。
沿斜斜歪歪之字形石徑曲折而下,這才體會到真正的羊腸小道的滋味。據(jù)說山里有一種野羊能夠在懸崖峭壁上行走如飛,那么這路應(yīng)該是羊們先走出來的,因為走的羊多了也便成了路。而我們沒出息的人往往就是喜歡貪人家的東西為己有。后來讀《蜀道難》,詩酒笑傲的李太白吟道:“西當(dāng)太白有鳥道,可以橫絕峨眉巔”那么這路豈只是“羊道”,更該是“鳥道”了。
攀巖扶壁爬到谷底,渾身早已冷汗浸浸,但這時還不能松一口氣,還得爬上對岸的峽口。
就在此刻,撥開草樹我們看見了橋。我還從沒見過那樣古樸甚至有幾分神秘的橋??匆娔菢颍嚨乇阌X得先前所有履險所有的冷汗都有了結(jié)果,都是值得。
橋是一塊塊方石壘砌卷拱而成,在崖岸的一邊一級級石階走上去,橋面平坦的地方也就二、三米寬,十?dāng)?shù)米長,再一級級石階走下彼岸。橋面青石磨光如鏡,兩側(cè)和背面則生滿青苔。橋欄橋柱隱約雕刻著一些怪獸,后來回想,大約就是所謂龍生九子鎮(zhèn)橋之仈蝦。臨水卷拱的一面,凹部正中懸一把劍,是既鎮(zhèn)橋又鎮(zhèn)河水的寶劍吧?劍這種東西,總讓我想起吳鉤、魚腸之類,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都充實著我少年無盡的夢。那時候,是一直想身懷絕技仗劍江湖的??!
我們在橋上站了很久。
外公是一個讀過私塾的鄉(xiāng)下知識分子人,他會中醫(yī),懂脈象、擅推拿,會堪輿,還讀過一些戲劇唱本如《荊釵記》《竇娥冤》之類。一路上他好像給我講了好些神秘玄幻的故事,比如他說他曾經(jīng)封印過兩壇猖兵,他說我們家后山峽谷是一條陰街,他還教會我一種祖師訣,說手捏此訣,晚上走夜路邪氣臟物不敢近。諸如此類等等,纏著他一路講去,倒也消解了不少行路的疲乏。
那時,我們在橋上站了很久。我閉上眼睛站在橋上,極力想象,我不敢想象雨季來臨,咆哮的野三河是怎樣野馬般狂野,一川河水鋪天蓋地呼嘯著來而且去,古橋蹤影全無,人站在那兒會怎樣。待水落石出,橋還在那兒臥著,人呢?
站在這樣的古橋上,有一種遺世獨(dú)立的意味,恍然覺得自己和斷崖之下不舍晝夜的流水一樣都是從遠(yuǎn)古走來的行吟詩人。
但我去的時候是枯水季節(jié),河水清且淺兮,河床跌落處有寒塘冷冽而深碧,遠(yuǎn)方的峽谷深處依然聽得見灘水轟然作響。站在這樣的古橋上,有一種遺世獨(dú)立的意味,恍然覺得自己和斷崖之下不舍晝夜的流水一樣都是從遠(yuǎn)古走來的行吟詩人。而不知名的鳥斜斜掠過天空的痕跡,一陣風(fēng)在枝葉上停留的曼妙的身姿,蛇蟲在草叢間爬動的窸窣聲,以及灘水轟鳴中透出的令人窒息的寂靜,還有這無言的古橋,這一切都是詩,是天地間的大美!
以上這些扭捏造作的語言,自然也全是我事后模仿杜撰,那時的我是不會欣賞這些所謂美的,那時的我除了對未知的幻想就是對行路的艱難的詛咒。然而,幻想有時候很害人,弄得我現(xiàn)在都有些猶豫不定,分不清我的敘述,哪些是真哪些摻雜了想象。但有一點(diǎn)不會錯,那年冬天雪下得早,但那一天還要晚些時候風(fēng)雪才會降臨,這也是我們當(dāng)時非常慶幸的。何況,比起別的許多風(fēng)雪,那年的雪回想起來還是很溫馨。
橋究竟造于何年何月,似已無人知曉,但它的古老卻顯而易見。
據(jù)外公所說,與橋同樣古老有一個故事。說當(dāng)年有一撥工匠剛接下造橋的活,一個衣裳襤褸的老頭就找上門,也會石匠手藝要討一口飯吃??茨菢右哺刹涣硕嗌倩?,但憐他一把年紀(jì)還流落在外討生活,師傅們皺了皺眉頭也就收留他了。整個造橋過程老人也只打鑿了一塊方石,別的匠人們倒也沒怎么嫌棄他。活路完工的頭天夜里老人忽然不辭而別了,工匠們奇怪,誰也沒見他如何走的,連工錢都沒結(jié)。第二天拱橋合龍,可最后一塊石頭怎么也嵌不合適,掌墨師急得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,一回頭看見老人留下的方石,忙叫人抬來,結(jié)果嚴(yán)絲合縫,渾然天成。匠人們想起老人的種種行狀,愈覺神奇,以為是祖師爺幻化來點(diǎn)化工程的。于是,這石就叫魯班石,橋又作魯班橋。
傳說不足信,可人們卻寧可信其有呢!這峽谷本來荒野,有了傳說就平添了幾分神秘;這幽谷的水本就清洌浸骨,有了橋又愈發(fā)出奇的活泛。河里的石頭,礁石亂者如戟,卵石圓潤如玉;河岸的草、樹、野花,或青鮮堆綠,或爛漫隨意……這一切似乎皆因了這橋,便有了許多詩意。
我恍然,是不是古橋就是野三河的靈魂?
我這個人,少年的時候還很有點(diǎn)志向,那是讀了一點(diǎn)史讀了幾句經(jīng),不小心流毒所致。隨著年歲漸長、目光愈淺,也日漸明白一些事理,后來唯一剩下的愿望是沒有羈絆去叩問高山、叩問流水。這種心思是不能說出來的,一說就是錯、心虛,你能達(dá)到么?能不為稻梁謀每日庸庸碌碌煞有介事么?所以常常只能讓思想無拘無束,想象白云出岫的閑散、曲徑盤桓的情致。即使是這會兒絮絮說道的野三河古橋,多半也只是想象,不能確定,如果再去探訪,我的目光是專注于古橋還是游移于它之外?我的心靈還能感受最初那種自然和神圣的震撼么?也許,我已無法融入橋并與它一起被塵世遺忘也遺忘塵世。
事實也是,這橋在我那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了無痕跡,是不是它藏在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?有人說被塵世遺忘或遺忘塵世俱是大境界,凡俗萬難達(dá)到。誠信斯言啊!
是的,對乘坐長途客車穿州過府隆隆馳過野三河公路大橋的旅客們來說,古橋與他們何干?如今要開發(fā)西部,那橋,它也許聽說;那從遠(yuǎn)方傳來的嚷嚷聲,那些真的假的分外賣力的喧嘩與騷動,橋可能聽見。但橋確實已經(jīng)老了,惠及一方、濟(jì)世胸懷,都已復(fù)歸于平淡。盡管幾十年的光陰之于它不算什么,但任何事物一派不上用場就無足輕重則是自然法則。那橋,如今偶爾想一想,即使我這個老友也是難得再去看它,也只能是在世界的一側(cè)遙遙憑吊:橋依然在么?青苔又厚了許多罷!風(fēng)化呢?也許很緩慢,但總是在消逝。遺忘何嘗不是另一種消逝?
然而,遺忘也好,消逝也罷,一座古橋,一道峽谷,一灣清溪,一簇野花,一捧殘雪,一條小路,一園竹林,一幢木屋,一縷炊煙,一聲犬吠,一句鄉(xiāng)音,一些相知,一種戀情,一個眼神,一個背影……所有這些,即使都已十分遙遠(yuǎn),但永遠(yuǎn)都是我們心靈的家園、夢魂的依托。
也是,即使我不再來,人世沉浮,歲月如風(fēng),也總有一些東西揮之不去……
"每次,經(jīng)過地面上那座鋼筋水泥結(jié)構(gòu),我總想起某部外國電影,比如“卡桑德拉”和南斯拉夫電影中的橋,為什么?